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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温儒敏:大学传统与大学文化

发布时间:2014-06-10
来源:讲座,文学节


感谢同学们,邀请我回到母校来参加文学节这个有意思的活动。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大学传统与大学文化”。现在社会上对大学教育和整个教育的批评议论很多,我想就这个问题谈一谈。讲大学传统与文化,大家很自然会联想到自己的学校。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人民大学。人大的传统是什么,或者说应当怎样来认识与表述人大的传统?我不敢妄加评论,只是从一个校友的角度谈点看法。

不妨采取一个比较随意的方法,就是把都在海淀区这一带的人民大学、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做个比较,看看彼此不同的传统,最后讲讲大学文化问题。

我1964年进人大语文系读本科,五年学制,本来应该1969年毕业,但是碰上“文革”,挖防空洞挖到1970年,在人大就待了六年。我的青春年华,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是在人大度过的。从1978年到现在,我又在北大33年,先是读研究生,接着留校当教员,还当过近十年的中文系主任,应该说对北大也是了解的。我和清华也有些关系。90年代初我在清华教过两年的课,后来还在清华南边的蓝旗营住了十年,现在又从清华的南边搬到北边,散步、买菜都在清华园。我的导师王瑶先生以及导师的导师朱自清先生,都是清华的,学术上也有清华的渊源。我是人大的学生、北大的教员和清华的居民,对三所大学都比较熟悉,可以做点比较评说。

我从校训说起吧。校训往往凝结了一个学校的历史,体现一个学校的办学宗旨和精神追求,能让人感受一个学校的个性、气质、文化,给学生激励。学生毕业离校后,也应该能够记得校训。先说我们人民大学的校训,那就是校门口那块大石头上镌刻的四个大字:“实事求是”。这句话可以追索到《汉书》“景十三王传”,其中提到“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后来的引申意思是对待和处理问题不夸大,不缩小,切合实际。这句话本来不太出名,是因为毛泽东才广泛流行使用。毛主席在很多场合强调“实事求是”作为共产党人的精神和基本的工作方式。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毛主席这样说:“这种态度,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不凭主观想象,不凭一时的热情,不凭死的书本,而凭客观存在的事实,详细地占有材料,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一般原理的指导下,从这些材料中引出正确的结论。”现今党中央的机关刊物就命名《求是》。人民大学把这句名言作为校训,表明一种精神追求,也体现我们这所大学的理想。我觉得对人大传统的理解,可以从这里开始。

在我的印象和记忆中,人大是比较“实事求是”的。这个“实”,可以理解为是社会实际,这个“是”可以理解为是革命的真理与理想。人大是共产党一手办起来的大学,从延安抗大、华北联大,到人民大学,都是直接在党的领导下,为训练培养干部而存在的,所以强调联系现实,紧跟时代,服从革命的需要,是她的传统。我考大学是1964年,记得当时招生简章是把人大放在北大、清华之前,地位很高的。人大和一般大学不同,开始主要做干部培训,调干生很多,类似于党校,60年代初才从应届高中生中招生。人大当时最好的专业都是和社会、政治关系密切,或者能直接服务于国家建设的,如党史、马列哲学、政治经济学、国际共运、新闻、以及财贸、统计、工业经济、农业经济,等等。人大历来政治风气浓,讲党性,强调紧跟时代风潮,培养意识形态的战士。我们刚上大学,还没有学多少东西,就投入“文艺战线大批判”,批《早春二月》、“中间人物论”,等等。人大语文系办过一个文艺理论研究班,出来很多大批判的写手,其中也有不少后来成为各重点大学文艺理论学科的骨干。我上大学时,几乎每周都有政治报告,介绍国内外形势,在校园里能强烈感到时代的脉动,同学们也都时时被告诫不能脱离实际,不能忘记社会责任。我们上的很多课都是紧跟时代的,所培养的学生有比较开阔而又务实的思维。这是从积极的方面去理解人大的传统。当然,在过去那种政治化的年代,所谓务实,实事求是,也容易被庸俗化、简单化。紧跟时代是好的,但不一定也不等于紧跟“潮流”,后一种紧跟,可能就是“趋时”了。所谓“趋时”,跟进太过迫切,未能保持必要的距离,也就难于做冷静、科学的思考与研究。在风口浪尖上跟错了的情况,也是常有的。从这个方面看,我们人大校风中可能又有不那么“实事求是”的表现。在我的大学生活中,“文革”之前,就感到精神上有些压抑,缺少独立思考的空间,很难实行个性化的学习。过于“趋时”,也导致基本功训练不够扎实。

人大的确是一个政治性比较强的学校,对人大的传统应当容许有不同的理解。但我们对过去的事物应当有历史的同情,不宜完全用当今的标准去衡量评判。五六十年代,新中国刚刚建立不久,处于冷战时代,那时不仅中国非常政治化,西方也十分政治化。中国是在包围圈中挣扎,要独立自主发展,所以才那么政治化,一统化。毛泽东经常批评“三门干部”,批评教条主义和推理实际,作为共产党一手办起来的文科大学,人大追求“实事求是”的革命传统,在紧跟时代服务社会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对此我们也要以一种尊重历史的态度做客观的评价。还要看到,人大有人大的特点,清华有清华的特点,北大有北大的特点。幸亏它们三个各不相同,如果都变成了北大,我看很糟糕,都变成了清华,也很不好,如果都变成人大,那也是不可想象的。

再说说清华大学。这所学校成立于1911年,过些天,要迎来百年校庆了。本是一所用庚子赔款建立的留美预备学校,后来成为大学,它的背景是很欧化、美国化的。不过清华的校训“很中国”。“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含有丰厚的民族文化义蕴。“自强不息”这句出于《周易·乾卦》,原话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则出于《周易·坤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乾”“坤”分别象征天与地,《周易》用这两卦来呈现天地运行的态势,同时又诠释符合天地规则的德性。清华校训能将“乾”“坤”二卦合一,用传统的思想精华来表述办学育人之道,激励师生奋发向上,用现今的话来说就是既符合规律又注重精神修养。这校训给人一种庄严阔大的感觉,据说这是梁启超命定的。现在一讲清华,就会提到二十年代的国学院,还有王国维、陈寅恪等四大导师。老清华的文科的确很不错,所谓清华学派,主要是老清华的西学与中学的结合,清华曾经是中西交融密切、非常开放的一所大学。但这个老清华的传统与特色,后来断了。1952年院系调整,清华的文科取消或合并到其他学校去了,成了单纯的工科大学。现在引为骄傲的老清华国学院传统,解放以后就不存在了。那么支撑现在清华的传统是什么?我看是新的传统,也就是五六十年代,在蒋南翔校长的推动下所形成的新传统。如果用比较概括的说法,那就是“听话、务实与纪律”。1952年院系调整后,清华的分工是培养工程类人才,以工科为主,这也是“务实”的原因吧。人大的“务实”是关注社会潮流,服务现实政治,跟文科特别是社会科学性质有关。清华的“务实”则比较侧重实业建设,如修水利、造机器、搞建筑之类。五六十年代清华每年新生入学,校园里挂出的标语是“清华-工程师的摇篮!”清华的培养目标是非常清晰的,就是工科建设人才。但清华也同样是非常政治化的大学,是很有章法,讲求纪律与效率的大学。清华的党组织、工会以及管理工作,在全国历来是首屈一指的。虽然以工科为主,但清华培养很多干部,以及党政领导。清华的传统主要是五六十年代形成的传统,听话、务实与纪律,的确有它的特色,也是这所大学在相当程度上取得成功的地方。不过清华校风也有不够自由开展的缺失。这些年清华虽然也在文科发展方面下了功夫,但在这所仍然以工科为主的大学里,要恢复如同校训所提倡的那种“厚德载物”的阔大大气象,尚待时日。

下面讲讲北大。我在北大待的时间很长,就多讲一点,但不是“老王卖瓜”。

先讲讲校训。北大的校训好像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有人说是“勤奋严谨,求实创新”,有人说是“爱国进步,民主科学”,也有人说是 “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北大的校训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印象中,北大从来没有宣布过什么是她的校训。

“勤奋严谨,求实创新”这八个字不错,讲的是治学,但很多学校似乎都在用这句话做校训。“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的确是北大这一百多年来的追求,但也没有宣布过把它作为校训。至于“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很多人都熟悉这句话,但也不是北大校方正式宣布过的校训。20年前,北大中文系教授金开诚先生曾经建议把“兼容并包”正式作为北大校训。奇怪的是,本来是八个字,为什么金先生只说了“兼容并包”四个字呢?他可能有些担心,“思想自由”似乎立场不很鲜明,政治性不够明确。看来在校训问题上我们有些人是有个心结的,生怕一提“思想自由”就是政治自由化,讲到“兼容并包”就难免包容政治上反动的东西。这种思想禁忌几乎成为“集体无意识”了,大家就不要去碰了。其实,只要认真研究一下“思想自由 兼容并包”,看看其历史内涵与文化积淀,就大可不必如此紧张了。

北大的前身京师大学堂通常被看作是我国第一所现代形态的大学,其实这个所谓“现代形态”时间有些提前了。1898年建校之后,有十多年时间,很难说就是现代的大学。当时文科基本上是桐城派与“文选”派的天下,学生则以官员或者官宦子弟居多,都是抱着升官发财的目的来上学的,学校风气相当陈腐而且保守。学生称呼老师不是叫老师、教授,而是“大人”、“老爷”,老师可以放纵赌博、嫖妓,北大教师是“八大胡同”的常客,当时北大甚至被民间加以“赌窟”、“探艳团”的恶名。中间有一段几乎就办不下去了。直到1916年,北大才开始转变这种风气,真正朝着现代大学的方向来办学。这是因为来了蔡元培先生担任校长。1917年蔡元培走马上任,开门见山,在就任校长的演讲中就提出三点要求,可以看作是北大精神的第一道闪光。蔡先生说,第一,大学是相对独立的学术研究的机构;第二,学生不应当“专己守残”,意思是既要专精又要博雅,注重人格修养;第三,大学应当有思想学术的自由,不管是哲学里的唯心论或唯物论,文学艺术里的理想派或写实派,经济学里的干涉论或放任论,伦理学里的动机论或功利论,都可以“幡然并峙于其中”。他还画龙点睛,说了这样一句非常关键的话:“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所以为大也”。

蔡元培主政北大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循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之公例”,放开胸怀,聘用各方面的才俊。这结果就使北大任用教员主要着眼于学问,不受政治、派系或者其他非学术因素干扰,只要有学问,言之成理,那怕观点对立,都可以在北大立足。当时北大聘用了一些所谓旧派人物,诸如刘师培、黄侃、林损、辜鸿铭、马叙伦等,他们比较倾向于文化保守主义,后来是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同时也引进了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钱玄同、周作人、鲁迅等一批激进的改革的人物。

蔡元培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这八个字来塑造北大,使这所大学能够“囊括大典,网罗众家”,行“思想自由之通则”。除了聘用前面说的旧派与新派的人物,北大那时还汇集了许多非常有学问有特色的学者,例如马寅初、陶履恭(社会学家)、王星拱(最早提倡科学研究方法的学者)、陈大齐(心理学家)等,他们后来都成为各个学科领域的开创性角色。正是因为实行“思想自由 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北大在很短时间内就聚集了当时中国最有学问、最有思想、最有激情与抱负的一批知识分子,在几年内形成了各种学派、思潮与主义交锋的一个平台,包括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无政府主义、新村主义、托尔斯泰主义、易卜生主义,等等,都在此时亮相北大。大师云集,各种文化社团风起云涌。而那种“师生间问难质疑,坐而论道的学风”,那种民主自由的风气,开始形成,成为北大异于其他大学、吸引后来一代又一代学子的独特传统。

北大汇集了各色人物,大都是有个性的角色,彼此学术理路和文化立场都不一样,怎么才能相安无事,有自由、有竞争,又有协和呢?北大自由、活跃、宽容的学风是如何形成、什么机制在起作用?那主要就是教授治校。这是蔡元培主政北大期间做的第二件大事:建立起教授会和评议会,各科学长由教授会公举等举措。这些措施是仿效德国大学管理方法。

我们可以这样看,如果没有这种学术自由、对不同思潮学派宽大包容的胸怀,也就没有北京大学,没有五四新文化运动,甚至也没有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最初的立足之地。没有蔡元培这种办学理念,象陈独秀、李大钊、甚至还有后来的毛泽东这些共产党人,他们能够拥有最初发言的平台吗?现代科学民主思潮以及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思潮,正是依赖北大这种自由的宽容的学术环境才得以诞生和成长。我们不能忘本了!不能一提到“思想自由”,仿佛就是洪水猛兽,一提到“兼容并包”,就说那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资产阶级的东西!那就把好东西都推出去了,多么可惜!

以上我们回顾了蔡元培是在什么背景下提出“思想自由 兼容并包”的理念,以及北京大学如何靠这一理念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的。“思想自由 兼容并包”并不只是蔡元培一人的思想,而是中国现代大学出现的代表性思想,或者说,是北大所以成为北大的精神支柱。北大思想自由的宽容的校风很有关系,这已经成为一种传统,虽然也有过许多阻扰与挫折,但这种风气还是艰难地多少传承下来了。

一个学校除了有大师,有大楼,还要有校园故事,有许多能成为一代代学生不断传说下去的故事。北大总有许多性情中人,许多有风骨个性的学者,他们的故事往往就负载着积淀着北大的精神传统。比如辜鸿铭,太怪了,但有学问,而且他的某些见解在事实上对五四新思潮激进的一面有牵制作用,或者说,起到某种结构性的平衡作用。虽然他是个反对新文化的保守人物,但在一代代传说中,又成为一位有个性有主见的怪才,大家都觉得应当容纳这样的人物,这就是一种理念的传承。

又如马寅初,当过北大校长,却那么“死心眼”,认准了自己经过研究的学问观点,主张控制人口增长,即使面对众多大批判,哪怕是巨大的政治压力,自知年近八十,寡不敌众,也要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如果当时当局能听取这位学者意见,也就不至于弄到人口膨胀十多亿才着急实施计划生育了。从政治角度看,马寅初先生真是不识时务,但在北大居然有这样坚持真理不畏权贵的校长,也是独特的风景。诸如此类很多有个性有的学者,他们成为北大精神的支柱。不要小看这些故事,我们一代代北大人所接受的学校传统教育,很多就是从中获益的。北大是个多故事的地方,所以也是传统深厚的精神高地。当一种校风形成,代代相传,就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这种氛围之中,人们比较宽容,尽可能给学者自由发挥的空间。这里不是没有矛盾,也肯定会受到外界各种压力,但多数人都一心向学,也比较习惯给他人以空间,缝隙就比较多,一般情况下不至于被逼到墙角,化解外界压力的可能性也比较多。这正是北大可爱的地方。

我再给大家讲两件亲身经历的事情,说明北大的自由宽松学风。

现在都讲量化管理,学校管理部门权力很大,往往就用某些规矩把老师学生给卡死,不得动弹了。北大现在也是量化管理,也还比较严,但相对不会那么死板,有时可以给留个活口。我在文章中就写过这样一件事。1981年夏天,北大中文系“文革”后招收的第一届研究生要毕业了,我们都在进行紧张的论文答辩。同学中有一位是做“南社”的,是季镇淮先生指导的学生,文才出众,读书极多,有点“名士派”味道,可是论文准备得比较仓促,季先生很不满意,那时没有延期答辩一说,怎么办?要是现在,可能凑乎过去算了。可是季先生不想凑乎,又必须尊重程序,便打算邀请中国社科院的一位专家做答辩委员。这位专家现在很有名了,但当时还没有高级职称,按说是没有资格参与答辩的。大概季先生认为懂“南社”的行家难找,而随便找一位专家又怕提不出具体意见,就亲自到学校研究生处询问,看能否破格让杨某参与答辩。故事便发生在这里了。你看我们的管理部门研究生处怎么回答?一句话:“您老认为可以就可以了。”这句话很“经典”呀,可以看出对于教授的尊重,也看出教学管理不搞一刀切,这就是管理水平,是北大的自由宽容。当然,这自由宽容的另一面,却又是严谨的。答辩时杨某果然提出许多尖锐而中肯的意见,并投了反对票,结果差2票论文没有通过。季先生对杨某投反对票还是很赞赏。有意思的是,杨某也是季先生的学生。对杨某来说,季先生有知遇之恩了,如今被恩师请来答辩,却又投恩师学生的反对票。而季先生呢,也不会因为师生关系不错,或者其他非学术因素,就放宽论文答辩评介的尺码。1981年我们那一届中文系研究生(6个专业)19人答辩,居然有3人没有通过,确实非常严格。学风自由,却又严谨,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秉承学术的尊严的北大环境中,才能得到理解。

北大就有这种自由、宽松而又活跃的空气,对于做学问的人来说,是无价之宝,可以用来抵御许多物质利诱。所以我觉得北大之所思想始终比较活跃,也比较具有批评精神,北大的学术空气之所以比较自由,以至于形成一种特别的与其他学校很不相同的氛围,就是因为有从蔡元培开始不断培育的“思想自由 兼容并包”的办学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承认不承认,“思想自由 兼容并包”就是北大最主要的精神传统,也理所当然可以成为北大的校训。

北大也有缺点,跟清华、人大比,北大的缺点很明显。清华非常有规矩,北大好像没有什么规矩,主要靠某种习惯、风气在运转。这样的学校比较自由,甚至有点混乱,但是她比较适合学生个性化的发展。对北大,没有必要吹到天上,也不应该贬到地上。

下面,我还想结合当前实际,谈谈如何传承大学好的传统。我会讲到对当前高等教育一些状况与问题的看法。

这十多年来,高等教育规模扩大,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大学教育规模最大的国家之一。从精英教育走向大众教育,更多年轻人有机会上大学。这是巨大的成就。但是,前进中也出现新的问题,主要是这么四个方面问题,也可以说是“四弊”。

一是市场化。这种趋向日益严重,对大学教育产生致命的伤害。原因是教育投入仍然严重不足,教育资源分配越来越不均。这方面每次两会都有代表提案,要求国家加大对教育投入。这些年基础教育投入的确明显加大了,但高等教育欠账很多。这是关键问题。国家投入不够,学校要自己去赚钱,学校不断扩招,为了什么?学费。还有就是创收(这个词对于学校来说很不好),办各种班,赚了一些钱,可是风气坏了,人心野了,老师哪有心思教学?现在学校的商业气氛越来越浓,越来越世俗、庸俗。市场化对于教育特别是大学教育的伤害是很大的。现在有几个学校和院系不办班创收的?当然也补贴了一些资金缺口,可是校风搞乱了。现今的大学太热闹了,什么班都可以进来办,谁有钱都可以在大学找到讲台。结果弄得大学生刚进来就心急火燎,急于找各种赚钱门道。现在无论人大、北大、清华还是其他大学,校园都很商品化、世俗化了。什么时候能大学校园重新找回 “博雅”的气氛呢?

再说老师的心态也受到影响。我们许多教授往往都身兼数职,有的很少时间真正放在教学上、放在学生的学习上。师资外流现象非常严重,更严重的是败坏了校风,搞到现在有些教授就是为钱上课,而且造成校内贫富不均,差距拉大,学校成了市场,人心搞得很势利,既不利于校风建设,也不利于学科建设。对此必需清醒。学校应当有些平衡,适当抑制,否则学校市场化弊害难除。

二是平面化。大学越来越失去个性特色,就是平面化、均质化了。原因之一是都搞大而全,都在升格。原有一些传统特点就丢失。很多大学合并之后,了,规模之大,令人感叹,但特色淡化了,都“平面化”了。

三是官场化。现在是按照官场那一套给学校管理人员套行政级别,学校也有所谓副部级、正厅级等等之分,动机也未必是坏的,可能是为了帮助学校争取资源吧。但后果总的很不好,就是助长学校的官本位风气。还有,政府部门有些上不去的官员,就下去大学做校长书记。还不是促使学校越来越官本位?有的教授争着当处长,这有点可悲。不是处长不重要,是这种风气不适合学校。管理对于学校教学科研的运行不可或缺,非常重要,但管理不等于领导,而是服务教学科研(不是服务教师)。管理做好了应当很有成就感,但管理不应当是当官。我到过一些学校,甚至支部书记权利也很大,可以支配院长、系主任,一级一级官阶很鲜明,在各种场合会看到人们互称官衔,诸如书记、院长、部长、主任之类,就好象在政府机关里面一样。北大这方面相对是最好的。我当中文系主任多年,系里很少称呼我“温主任”的,那样称呼会让我不舒服。当总的看,大学的官本位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只要有一官半职,地位就比教授、老师、学生要高,甚至动辄可以决定他们的命运。在这样一个体制下面,怎么可能会有独立自主的文化!

四是多动症。过去搞运动,反复折腾,是“多动”。现在也也有点“多动”不断改革、创新,不断搞什么战略,搞各种工程,名堂、花样目不暇接。意图可能是好的,可是效果值得怀疑。教育有滞后性,不能老是改革变动。有些试验要跟踪多年才能下结论。比如北大搞实验班,搞了几轮,搞不下去了,也没有总结,我称之为“无疾而终”。可是在全国被当作经验来推广了。接着又搞“元培学院”,也是着急出经验,弄到现在全国都在摹仿。北大本科教育还是比较成功的吧,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即使试验,也要有过过程,有跟踪。我们都有点沉不住气,老想改革,就是不愿意下功夫。比如北大教师到底在本科教育上面下了多少力气,这才是大问题。上级主管部门往往为了显示政绩,所以多动,但学校应当有自己主心骨。这些年我在北大中文系提倡“守正创新”,也是针对多动症和浮躁的学风。办教育和办工厂不一样,教育需要积累,不宜变动太过频繁。我们把“守正”放在“创新”前面,是想说明继承优良学术传统的重要性,基础性,不赞成浮躁的教育“大跃进”。

以上“四弊”谈得很多了。怎么改变?我想我们只能温习传承好的传统,用传统的力量来抵制不良风气,逐步创造条件,建立完善的机制,争取和保证大学的学术空气的自由、民主、活跃、宽容。所谓建设一流大学,讲了多少年了,的确下了很大力气,建了许多大楼,硬件可以说接近甚至超越一流了。可是我们的教学质量是否往上走了?科研成果是否往上走了?还有,这个大学对于社会的贡献以及她的声誉,是增加和提升了,还是减少与下降了?都可以讨论。这里我稍微展开说说对大学文化的理解。反过来可以检讨前面说的我们大学办学中存在的普遍问题。

大学文化有什么特征?就是有相对有独立性和自主性。大学对于校园以外的社会、对于政府,都是相对独立的。国立大学要从社会上拿钱,政府拨款,但不一定就要放弃这种相对的独立性。不是思想库吗?如果什么都听政府的,政府出台政策你做图解发挥就可以了,不容许有不同声音,不容许多种可能性的探究,也不重视那些超越现实的基础性研究,那么还要大学干什么?把政府的顾问班子以及宣传部等机构尽量扩大规模,就可以了。可见,让大学有学术思想的相对独立,是办好大学的非常基本的要求。蔡元培强调“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核心就是让大学从金钱权势中保持相对的超越。学者也是人,如果放到名利场上,跟金钱、权势挂上勾,他们可能也就免不了要受到金钱权力的左右与牵制,学术研究就可能失去自主性。一个社会之所以要有大学,就是希望保留那么一块相对超越现实利害关系的地方,养那么一批学者来思考、批判、论辩。这是社会长远发展的需要。钱是重要的,没有钱办不了大学,可是拿了钱不等于放弃大学的功能。
  大学文化和社会主流、时尚要适当保持距离,社会上、大学以外流行,校园里不一定就都跟进,对于流行的、世俗的潮流,大学往往是质疑、批评的。就是说,社会必须有一个地方比较清醒,不完全受瞬息万变的时事潮流所左右,这对社会保持平衡和长远发展是必要的。那么大学就是这样的地方。世界上有些事情变化莫测,人心与人性都有难于把握的时候,这时相对超越的知识分子与大学的作用就显出他们的重要了。大学是思想库,是人类各种知识集中的地方,也往往是自由的容许个性张扬的地方。各种学科的交叉以及各种学术观点的交锋,包括许多所谓“深刻的片面”,总是可以对社会生活当中那些偏至的东西,包括人性中非理性的难于把握的东西起到纠偏、牵制、平衡的作用。大学保持适当的独立性对于一个社会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就是大学文化的魅力和它的价值所在。可是现在我们大学文化越来越媚俗,时尚,只强调服务社会,紧跟市场,校园和外边没有什么区别。哪里还有什么独立性和特色?什么流行的东西都想炒作都先到大学来,有钱就可以在校园里闹腾。你们看看每个星期在校园里挂的那些标语横幅,还有许多所谓的名人讲座。其实很多都和金钱有关。这些流行的甚至有拜金主义味道的东西在校园里张扬,是很不好的,搅乱了正常教学秩序,而且制造了某种庸俗势利的风气,对于学生身心发展非常不利。

 最好的大学总是精神高地,有她的格调,气度,魅力。有些大学学生毕业后对母校没有很多感情,这样的大学是失败的。而有些大学学生走出校园多少年了,仍然会恋念他们大学里有过的青春岁月,这样的大学是成功的。大学以培育人为第一要义,年轻学子在大学期间不止是接收专业教育,更重要的还是人格素养的培养,是眼界的开阔,是思想力的锻造,一个学校在精神上对于学生的熏陶浸染,可能是根本的,是给终身发展打底子的。所以“重精神”也就是重良好学术氛围的营造,重博雅教育,人生教育。现在很多学校太过注重实际利益,前面说的市场化、商业化味道太浓,校园成为为升官发财做准备的地方,精神层面的东西受到压抑,学生变得非常实际,一进来就是为了以后找个舒服体面赚钱的职业,甚至一开始就为职业焦虑,哪里还有什么理想、抱负?他们看到老师一个个都在名利场中奔波,哪里还有什么精神的追求?我希望大学不至于丢失她的传统,她的精神的魅力。重精神,是办好大学的第一要务。大学的精神应当对社会有筛选、过滤、引导的作用,前面说的要保持相对的独立,也有这方面意思。

我还要特别说说一个观点,就是大学必须重视学术,尤其是重视基础性的研究。大学当然也有应用学科。这些学科与社会经济发展科技发展直接相关,当然非常重要。全国2000多个大学,绝大多数都是应用学科为主的。这当然是国计民生的需要。但这种重要性现在看来用不着去强调。因为社会呀、政府呀都很重视,愿意往这些实用的学科投入。而在市场化以及社会转型过程,整个社会都很实际,很势利,你看每年高考,有多少家长愿意孩子考文史哲数理化的,都奔金融呀、管理呀、生物科技呀等应用性学科去了。这也不能说不正常,这些学科很重要,但大势所趋,不用强调也已经很热了。现在的问题是有些偏,有些失衡,必须重新强调重视基础学科。基础学科不能象应用学科那样能迅速地为社会现实服务,适应市场和社会现实需要,也不能直接 “变现”赚钱,但往往关系到社会的根本问题,关系到文化中较高的部分。而这些年应用学科普遍发展很快,规模扩张很大,但基础学科越来越得不到重视了。所以我觉得要调整一下。一般来说,凡是大学都会有基础与应用两个部分,而最好的大学一定是重精神重基础学科重学术的。

不是说应用学科不重要,而是说应用与基础的功能不太一样,大学应当有所区分,而且适当平衡。象现在我们这样过于轻视基础学科,是非常近视的行为,绝对不是大学之道。社会上人心趋向现实利益,偏重应用学科,这是很正常的。但是大学和大学的主管部门必须进行调整、平衡。一个社会若要长远健全发展,一定要在对眼前利益的追求之外,还有对长远利益的思考和关照;在考虑满足当下的功利性需要的同时,一定需要有对人类根本目的的思考。而这些思考,主要就表现在人文学术和自然科学当中的基础研究当中。在某种意义上讲,人类所以要有大学,就是为了在社会追求眼前利益的主导潮流之外,创造另外一个精神的同时也是物质的空间,用这个对于长远利益的关照,对于人类根本问题的思考,用这个空间来制衡人类追求眼前利益的巨大冲动,以此维持社会平衡,使船不至于倾斜得过于厉害而翻掉。大学可以有不同层次,各个学科功能不同,彼此无高下之分,但只要是大学,培养人才,就不能只是当着职业培训所来办。可惜现在连清华、北大、人大都快办成职业培训所了。这种风气很不利于人才培养。

以上我讲到大学的传统,讲到人大、清华、北大不同的传统与风格,讲到对大学文化的几点认识,也讲到我们现实存在的许多问题。我侧重讲北大,其实对北大传统的理解领悟,也涉及到人大以及其他大学。我在人大文学节讲这些问题,只是为了给大家提供某些认识角度,知道问题的复杂性,有分寸感。只有对自己大学的传统、状况、问题都有比较立体的清晰的了解,我们才能充分利用学校的条件,发展自己,提升自己。

最后,我还想对在座的同学提示几句话。不要着急,要好好修炼自己。要有责任感,提高整体素质,学好本事。大学四年有人生“不可重复之美”,要好好珍惜、享受。通过大学几年,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有思想、有修养、有能力、有格调的人。

非常感谢大家!

来源:hga030皇冠手机登录地址“文学与社会”第五届文学节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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