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著】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
发布时间:2014-06-11
来源:中国现当代文学,张洁宇
简介:
本书是对鲁迅《野草》进行的系统解读与研究。作者在借鉴和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以细读的方法逐篇分析文本,结合丰富翔实的史料考辨,对《野草》进行了兼具实证性与开创性的历史研究与审美批评。
本书兼顾文本细读的方法与整体研究的眼光:不仅深入评析每一文本的思想主题、意象情绪、艺术风格等问题,同时更勾连相关史料,力图还原历史现场,以考察作者的写作背景与意图,并将具体文本置于鲁迅思想与艺术发展的脉络中,以及现代思想与现代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中,从而在更为宽阔的视野中探讨《野草》的重要性、独特性,及其与时代历史的关联性。
本书新见迭出。如对《野草》的"自画像"性质的讨论、对《野草》中体现的鲁迅文学观的分析,以及对《求乞者》、《我的失恋》、《立论》等篇章的独到见解,都是发前人所未发,构成了对《野草》研究的推进。
目录:
审视,并被审视——作为鲁迅“自画像”的《野草》
“诗”与“真”——《野草》与鲁迅的现代文学“写作观”
天高月晦秋夜长——细读《秋夜》
附录:《秋夜》
鲁迅的1924年9月24日——《影的告别》与《求乞者》考论
附录:《影的告别》
附录:《求乞者》
一个严肃而深刻的“玩笑”——重读《我的失恋》兼谈鲁迅对新诗的看法
附录:《我的失恋》
“大悲悯”、“大痛楚”与“大欢喜”——细读《复仇》与《复仇(其二)》
附录:《复仇》
附录:《复仇(其二)》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读《希望》
附录:《希望》
孤独的精魂——细读《雪》
附录:《雪》
沉重的“故事新编”——析《风筝》
附录:《风筝》
长夜无尽,好梦一痕——细读《好的故事》
附录:《好的故事》
“祝你们平安……然而我不能”——析《过客》
附录:《过客》
“死火”不“死”——析《死火》
附录:《死火》
“愧不如人”的神鬼兽——细读《狗的驳诘》与《失掉的好地狱》
附录:《狗的驳诘》
附录:《失掉的好地狱》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读《墓碣文》
附录:《墓碣文》
沉默中的爆发——析《颓败线的颤动》
附录:《颓败线的颤动》
立论的方法——重读《立论》
附录:《立论》
“六面碰壁”生死谈——读《死后》
附录:《死后》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析《这样的战士》与《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附录:《这样的战士》
附录:《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迟暮与青春——析《腊叶》
附录:《腊叶》
“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读《淡淡的血痕中》与《一觉》
附录:《淡淡的血痕中》
附录:《一觉》
“野草”为证——析《题辞》
附录:《题辞》
序
孙玉石
散文诗集《野草》是鲁迅作品中最难懂也最瑰美的一部作品。自从它问世以来,特别是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已经有许多研究者,撰写了不少论文和专著,从它的产生背景、创作动因、内心情境、生命哲学、潜在的和显在的艺术蕴藏,进行了或深或浅的探索研究,对其中的某些重要文本,作了深入的分析和解读。这些著述,为读者更好地接近和了解这部散文诗集所呈现的复杂难懂却又震悚灵魂的文学世界,走近鲁迅所拥有的无比深邃而又光芒四射的灵魂,理解一个中国尼采式的伟大先驱者——鲁迅内心所经历的希望与绝望、光明与黑暗、驰骋与彷徨,洞彻他这个人的“抉心自食”、与绝望抗争到底,以及如他笔下的“野草”一样于烈火中自甘殒灭的痛苦而又辉煌的精神历程。张洁宇的这部新作《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是在借鉴和吸收许多前辈与同行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对复杂文本进行细读审视与探索研究这一视角,再次走近和思考《野草》这个迷人的文学世界,经过深思和探究,所获得的一份颇费心血新见迭出的果实。
本书是作者在给学生开设的鲁迅《野草》细读这一课程中的讲稿基础上,经过认真修改补充之后完成的。书中除了对《野草》一书,包括《题辞》在内的二十四篇散文诗,一一进行了认真的文本细读和研讨分析之外,还在经过深思考察审慎研究的基础上,写出了两篇研究性质的学术论文:《审视,并被审视——作为鲁迅“自画像”的〈野草〉》、《“诗”与“真”——〈野草〉与鲁迅的现代文学“写作观”》。这两篇颇富新见的论文,或许也是课堂上给学生讲授文本细读之前的“导论”。它们为理解《野草》提供了如何以新的视野进行思考的可能性,也为如何阅读、理解和研究《野草》这样的复杂文本,打开了一个颇有兴味的探索思路和可能充满争议的话题空间。
在西方,自20世纪20年代肇始,至40到50年代,兴起于英国、美国的“新批评”派文学理论,在文学批评实践中所倡导的一个最重要的方法,就是对现代性很强难于理解的朦胧性诗歌,如何通过“细读法”来完成对于作品的分析和理解。但由于这种理论把文本中心论推向极端之后,又引起后期新批评理论的反拨。这样就产生了韦勒克提出的“关注文学本身”这样“整体论”的新的文学批评观念。他不仅将文学作品视为一个“多样化的统一整体”,同时又“蕴含并且需要意义和价值的结构”,而且提出了面对复杂的文学现象,文学本身乃至文本细读的研究,应该具有一种超越性和穿透性的“透视主义”的理论功能。他认为,这种“透视主义”的意义就是:“把诗和其他类型的文学,看作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在不同时代都在发展着,变化着,可以互相比较,而且充满着各种可能性。”(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第36页,刘向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四十年代的一些中国学者,如朱自清、叶公超、朱光潜、曹葆华等学人,已经有意关注、接受和介绍了这一新起的西方批评理论,并努力付诸自己的关于象征派、现代派新诗和古典诗歌批评解释的实践,朱自清的《新诗杂话》、《古诗十九首笺》等著述,大体都是接受这种批评方法而又与中国传统批评精神结合进行尝试的成果。
张洁宇这本《野草》细读与究的讲稿,从文学研究方法的脉系上,可以说是承传和实践着西方“新批评”和中国前辈学者们这种批评方法脉系的传统,又努力实践着“开放性细读”的研究路数:将这些文学文本与关注作家创作时候的社会历史背景、外在生活的和内心世界的复杂经历体验、作者文学创作过程中对于“真”与“美”的追求、文本写作前后与刊发时同其他相关著译文本之间的隐约联系,作者不同文本主题之间存在的显在或隐在的关联,紧密地联系起来,进行考察与分析。这样,就不仅与英美前期新批评理论倡导的封闭式文本细读方法迥然相异,也与后期新批评派的理论主张有很大的差别,而与20世纪40年代朱自清等学者借鉴西方新批评派理论而又加以变形的对于中国现代与古典诗歌文本“细读”的方法相一致,而又有所推进,具有了更多的整体性、历史性、开放性和依据丰富史料论述分析的实证性,更多体现了于解读现代性象征性很强的新诗和散文诗过程中,怎样努力将“求真”与“审美”结合起来的学术研究品格和文学批评精神。张洁宇这部《野草》细读与研究的专著,对于鲁迅这样一部几乎是现代文学史中独一无二的散文诗文本,从这一个方面所作的开拓努力和探索实践,其具有的探索性追求和学术意义,是非常值得重视的。
仔细阅读这部书稿之后,首先给我的一个突出的印象,是作者在论述过程中体现的勤谨细心搜阅相关史料的广泛性和完整性。作者在细读鲁迅《野草》的每一篇散文诗作的时候,对于这篇作品写作和发表的前后,鲁迅于同一或相近时间里所创作和刊发的其他作品,他所发表和出版的译作,他与亲人朋友们往来的书信,刊物上发表的其他与该文内容有关联的文章片断,鲁迅自己的日记和别人与此相关的记忆和论述,以及国内外历来研究者对于此文所作或赞同或持有异议的相关的评骘文字,等等。作者能够做到这样,自然得益于前辈关于此书此文研究成果的资料引述,更得益于有些相关鲁迅著作译作的编纂出版提供的方便。如2009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王世家、止庵编的《鲁迅著译编年全集》,这套花费很大功夫严肃认真编纂的“大书”,以鲁迅每天的日记为贯穿串联的主干线索,将鲁迅于这一天的日记,这天里写作或发表的作品、发表或出版的翻译著作和单篇文章、这一天里鲁迅写给许广平、母亲、友人以及其他诸人的信件,便条,等,均严格有序地汇编在一起。若翻阅、研究《野草》的某一篇,只要查阅此书,即可对这篇散文诗写作发表及其前后时间里的生活背景、书信往来、文学创作和翻译活动、其他学术研究和整理古籍成果……,这些对于某一篇《野草》写作的心理背景和写作动因与某些事件、文学著述和翻译文章之间或有或无之联系,甚至这篇《野草》写作动因与其所受怎样的影响启发,存在着怎样或浅或深的联系的可能性,会有所了解和启示。这样就使得作者在自己研究中所进行的推测、思考和论证,既免去了查阅资料所耗费的时间,扩大了自己思考的视野,激发自己论述观点产生的灵感,也提供了文本细读研究的坚实基础和发现新异思路见解的可能。使得作者《野草》文本细读的研究,从它本身所提供的参照文本,有时就可能给作者研究的思考,提供了新异思路的证据,或进入了新异思路本身,成为细读研究收获的一种成果。如在《影的告别》细读研究中,研究者无须耗费很多时间,翻阅《鲁迅全集》、《周作人年谱》及其文集、发表鲁迅此文的相关刊物,就会从《鲁迅著译编年全集》里,一目了然地看到:鲁迅在写《影的告别》这篇散文诗的1924年9月24日的同一天里,他同时还写了《求乞者》,也是在这一天里,鲁迅还开始了对厨川白忖《苦闷的象征》的翻译,又给一位名叫李秉中的青年写了一封与写作《野草》时心境颇有关系的长信。从《鲁迅著译编年全集》也可以同时看到,就在此之前的一个星期的9月15日,鲁迅写了一篇在2005年版《鲁迅全集》之前,从未被收入集子中的短文《〈俟堂专文杂集〉题记》。张洁宇在本书中,特别全文引录了这篇仅有百余字的短文。然后从这篇短文的署名“宴之敖者”可能隐含别意的考辩论证,从这篇《题记》里连续使用“忽遭寇劫”、“悉委盗窟”、“聊集燹余”等词语进一步解读分析,并引录此前鲁迅日记所载他回八道湾住处取书和什器,与周作人夫妇发生冲突事件,以及其它一些相关资料,来论证《影的告别》、《求乞者》两篇散文诗写作时的“心境”,《影的告别》中隐含的一种“更加深澈透骨”、“非常孤独的情绪”,和散文诗中含有的对于自己“孤独的处境”所带有的“一种悲愤成分”。作者其他各篇的细读,都能充分搜阅相关的背景与阐释材料,吸收和参考此前的研究成果,力求做到于中外研究各家论述观点,广为吸纳,有所选择,于文本论解的相关史料,放眼博采,几乎搜罗殆尽。其对相关史料的搜罗,读之似颇有一种迹近于“竭泽而渔”的感觉。
本书作者在论述中,除了充分运用《鲁迅著译编年全集》所收文献之外,还涉及鲁迅自己著译之外的很多相关资料,有自己广泛的搜阅和发掘。如在谈到王瑶先生论述《影的告别》时,说及了这篇散文诗的构想可能与陶渊明《行影神》中之《影答形》有联系之外,作者还举出了在创作构思上与这篇散文诗可能有联系的另外“一个更为切近也更为有趣的例子”:周作人于1922年1月8日以“仲密”的笔名,在《晨报副刊》上发表的一篇日本作家佐藤春夫的《形影问答》的译文。张洁宇在具体介绍这一资料之后,如此审慎地推想说:“这两个文本之间是否具有某种关联,我们无法确定。”“但我们大约可以确定的是,鲁迅应该读过周作人的这篇译文,虽然它未必直接与《影的告别》的创作有关,但也许多少可以从这种情绪中找到某种相似性。比如那种‘流放’的感觉,比如‘影’的‘孤独的沉闷’等等。”本书作者这种关注《野草》内容与接受其他文学影响渊源的关联性和鲁迅作品的创造性,体现了进行文本细读研究中应有的一种追根溯源意识和深拓开放视野。
这里应该补充说明的是,早于鲁迅散文诗《影的告别》和周作人译文《形影问答》刊出三年之前的1921年8月里,鲁迅就曾与周作人合作翻译并于1923年6月出版了《日本现代小说集》一书,书里面收入了15位日本作家的小说共30篇,其中就收有佐藤春夫的小说4篇。鲁迅在1921年8月29日致周作人信里说:“《日本小说集》目如此已甚好,但似尚可推出数人数篇,如加能;又佐藤春夫似尚应添一篇别的也。”(《鲁迅全集》第11卷第41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另外,如果亲自动手翻读一下1922年1月8日《晨报副刊》,即会看到在第三版所刊周作人译佐藤春夫的《形影问答》之《晨报副刊》同期刊物的第二版之“文艺”栏内,即连载有鲁迅(署名巴人)的《阿Q正传》第五章《生计问题》。本书作者推定说:“我们大约可以确定的是,鲁迅应该读过周作人的这篇译文”。倘不仅仅依靠《鲁迅著译编年全集》一书,而能够亲自动手直接翻阅一下原发刊物,这样在自己论述中就会不是“大约”这样一类的推断,而是可以确定说明,鲁迅当时对于被周作人谓之“诗的小说家”(见《晨报副刊》所看《形影问答》后面的译者附记)的佐藤春夫的作品,应该是早已经是很熟悉的了。《影的告别》的写作,无须推定是否读了周作人《形影问答》译文,以及是否由此而有什么直接影响的关系,而仅仅据此提出两者之间情绪的“某种相似性”这样内在联系的推想了。谈及这些细枝末节,并非怎样重要,我仅想借此说明做学术研究一点更高的愿望:要做好更为坚硬扎实的历史性的学术研究,研究者仍然有必要花费一些苦功夫,更多去翻阅一些原始报刊杂志,从活生生的原初资料里去触摸历史的血脉,那样才能够获得更为丰富更为坚实的第一手资料,使得自己学术研究成果的论断更具有坚实厚重的历史性质和品格。
读这部书稿,给我另一个较为突出的印象,是作者于各篇作品的细读性阐释中,在参阅、审视和吸收前此众多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努力作出更为具有自己发现性和超越性的新见。此书不是在从综合研究方面入手,来或深或浅可简可繁地解读《野草》的一些作品,以作为自己阐明和深化综合性理论论述的证据,而是进入《野草》各篇本身,从写作背景、作者心绪,作品的立意、意象、词语、显在与隐在的情绪意识与抒情内涵、实写与象征交织的表层和深层内蕴,都依据各样式复杂文本的具体情况,一一作了或详或略的文本细读、阐释和研究。努力于在对《野草》全书内涵的整体认识和把握上,在各篇抒写内容各异的情感思想与生命哲学方面的探讨上,均能有更为新异的认识和开掘,提出自己许多新的解释和分析。
《野草》中那篇历经十年酝酿而创作的全书艺术高峰性的杰作《过客》,写完之后的一个月零二十余天开始,鲁迅连续创作了七篇以“我梦见自己”为文本叙说开头的“画梦录”式的散文诗。这些作品历来受到了研究者们的高度重视和评价。本书作者从开篇的《死火》起,逐一分析研究了这些“画梦”系列散文诗的总体性特征和各自文本的内涵。值得注意的是在进入文本细读之前,作者用了较多笔墨,专门讨论了《野草》中这种“画梦”方法的运用,与鲁迅当时翻译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及其所接受影响并付诸自己的创作实践,对于散文诗如何运用象征与现实结合的艺术方法抒写梦境的探索意识,乃是怎样一种非常自觉的更高层次的艺术追求。本书论述中如此说:
值得特别提出的是,《野草》的“画梦”中有些真正自觉地运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即以“梦”和梦中的各种意象来象征作者的内心情感和哲学思想。这个时期,鲁迅刚译完《苦闷的象征》不久,厨川白村说:“和梦的潜在内容,改装打扮了而出现时,走着同一的径路的东西,才是艺术。而赋与这具像性者,就称为象征(SYmbol)。”对此鲁迅显然是认同的。因此,《野草》的梦境,虽然大多幽曲晦涩,远离现实,但却无不体现着“蓄在作家的内心的东西”。即如厨川白村所说:“所谓深入的描写者,……乃是作家将自己的心底的深处,深深地而且更深深地穿掘下去,到了自己的内容的底的底里,从那里生出来的意思。探检自己愈深,便比照着这深,那作品也愈高,愈大,愈强,人觉得深入了所描写的客观底事象的底里者,岂知这其实是作家就将自己的心底极深地抉剔着,探险着呢。”因此,必须探索这样的梦境,才可能理解鲁迅在《野草》中所要表达的深意。
过去我曾在自己的《野草》研究中,较早地注意了鲁迅如何接受外来象征艺术思潮的影响,以《野草》写梦及其他情境为实践在中国现代散文诗创作中开辟了象征主义文学传统的先河。由于那时政治学术的气候、个人理论觉识水平和阅读资料范围的局限,无论就抒情内涵、生命哲学和艺术表现,认识与论述都很肤浅。后来出现的许多研究成果,已经在《野草》诸多研究方面作出了巨大超越,达到很高的水平。要将这方面的研究推进和超越难度很大。张洁宇这部书稿能够从《野草》细读入手,抓住鲁迅翻译厨川白村提出的象征主义与梦境创造结合怎样可以达到作家内心最深底处“穿掘”这个核心性问题的认识,由此进入它与《野草》七篇梦境系列文本创作的密切关系这样凝聚性的思考,并努力在《野草》各篇复杂多样深层表现的文本细读分析中得到体现。《死火》、《失掉的好地狱》、《颓败线的颤动》、《死后》等篇的分析,都在这一方面有精彩的新见。论述见解的新颖深化,且不去一一赘述了,就是在相关史料搜阅的方面,颇花了一些硬功夫,也可多见新异之处。
如在《死后》的文本细读分析之后,作者补充了一条与周作人有关的材料:即在鲁迅《死后》一文发表之后不久,周作人(署名丙丁)翻译了一首希腊小诗,题为《伤逝》,发表于《野草》的《死后》刊出之后三个月的1925年10月12日的《京报副刊》上。全诗是这样的:
我走尽迢迢的长途,/渡过苍茫的大海,/兄弟呵,我来到你的墓前,/献给你一些祭品,/作最后的供献,对你沉没的灰土,/作徒然的话别,/因为她那命运的女神,忽而给予又忽而收回,/已经把你带走了。
我照了古书的遗风,/将这些悲哀的祭品,/来陈列在你的墓上;/兄弟,你收了这些东西吧,/都沁透了我的眼泪;/彼此永隔冥明,兄弟/只嘱咐你一声‘珍重’!
接着作者举出一些史实,具体说明了自己认为这首译诗可能与鲁迅《死后》有关的一些理由根据,包括周作人在所译题为《伤逝》的小诗之后面加注文里说:“这是罗马诗人‘喀都路死’的第百一首诗,……据说这是诗人哀悼其兄弟之作,所以添写了这样一个题目。” 周作人这个带有“死”字的作者名字译法,显然不合翻译习惯而可能别有深意。所以孙伏园在“读者后记”里有意或无意地将其改为了“卡图路斯”,周作人后来在《语丝》另外文章的译文中,谈及到同一位“希腊女诗人”,译的却是“加都卢斯”。本书作者还进一步说:“极为‘巧合’的是,鲁迅在周作人译诗发表之后的九天,以周作人所译小诗的题目《伤逝》为名,写了一篇著名的小说”。接着又举出周作人后来在《知堂回想录》中,有一段如此言说的文字:鲁迅的小说“《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借假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我这样说,或者世人都要以我为妄吧,但我有我的感觉,深信这是不大会错的。因为我以不知为不知,声明自己不懂文学,不敢插嘴来批评,但对于鲁迅写作这些小说的动机,却是能够懂得。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有人的力量。”本书作者在详细引述了这个材料之后,这样推断说:“这是周作人为数不多的对于兄弟关系的一次议论,他至少说明了‘伤逝’这个‘典故’在他们两个私人语境中是别有深意的。”并根据上述这些往昔“故事”提出这样留有余地的谨慎的看法:周作人所译希腊女诗人的小诗《伤逝》并特意将作者名字译成“喀都路死”这一条“更大的程度上呈现当时语境”的材料,“是否构成了在文本层面上的周氏兄弟的隐隐的对话,则需要读者自己去判断了”。
读了作者细读中诸多方面的充分论述,包含类似上面所举的让读者“推断”和“猜想”这样非常谨慎的言说,我可以这样认为:这部书稿通过《野草》文本细读与研究这个十分重要的侧面,从深层艺术方法的理论渊源探索,鲁迅创作的自觉意识,到文本丰富多样的成果,乃至提供的一些颇具兴味的“猜想”空间,确然在理论探索与文本细读的结合上,作出了带有突破性的努力。阅读此书对于《影的告别》、《过客》、《死火》等七篇“画梦”系列以及其他相关作品的文本细读和分析论述,阅读作者其他文本细读分析中许多广搜博引的历史资讯,我们可以清晰看到,作者在本书中,不仅在努力弄清、读懂、探求《野草》每篇作品的蕴涵内容,传达方式,艺术魅力,而且通过这些文字,隐在地为我们呈现了鲁迅通过《野草》这部作品,为探索中国现代散文诗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象征主义传统,所体现出来的创造精神与艺术水平的如此永恒不朽的丰彩和令人惊叹的不可超越性。我自己这样相信:反复细读和品味那一册薄薄的《野草》,再来细读这份“细读与研究”的成果,我们也会因之更加走近真实而优美的《野草》世界,更加走近鲁迅“丰富的痛苦”的伟大的灵魂的。
读这部书稿,给我的再一个印象,也是颇富理论创新冲击性的印象,是在文本细读与研究同时,作者对于《野草》全书所蕴含的某些总体性思想精神的思考和论述。作者超越于单纯文本细读的层面,不仅在书中努力将自己关于鲁迅《野草》总体创作的一些理论性思考,或详或略地贯穿于各篇文本的分析阐释之中,而且将这些颇富创新性质并关系全书认知的总体性认识和思考,撰写成两篇“导论”性质的论文,作为理论性新思考的纲领性论析,置于全书的前面。无论从课堂文本细读讲授的实际需要,还是从研究者阐释在细读过程中收获的对《野草》理论认知,这两篇专论的学术价值,都是必须和重要的。
分别题为《审视,并被审视——作为鲁迅“自画像”的〈野草〉》和《“诗”与“真”——〈野草〉与鲁迅的现代文学“写作观”》这两篇论文,从两个侧面,提出了作者对于《野草》这部散文诗集颇为新颖的理论认知。
前一篇论文中作者的论述,是认为整部《野草》在每篇单独文本被一般阅读接受层面意义之外,都含有一种隐藏于文字深处的另外一种潜在的内容,即存在于表层故事意义之外的作者“自画像”的深层意义。这个“自画像”中呈现的“自我”,与作品中书写的“自我”之间,存在着一种“审视”与“被审视”的关系。也就是说,《野草》中的每篇作品,都有一个书写者鲁迅“自我”之外的另一个隐在的鲁迅“自我”存在。作者甚至认为,“野草”这个意象本身就体现了鲁迅自我的生命观和文学观。
作者在书中论及,《野草》写作的1924-1926年间这个特殊的“《野草》时期”里,正是鲁迅生命中最严峻也最重要的时期。《野草》是鲁迅在这个愁烦苦闷积蓄到了相当深重的程度的“人生最晦暗时期的一个特殊的精神产物”。它不仅记录了鲁迅此时生活和精神状态的真相,也“体现了鲁迅在这一特殊时期中对于自我生命的一次深刻反省和彻底清理”。在《野草》的写作过程中“鲁迅检视了自己‘过去的生命’,在看似‘腐朽’与‘死亡’的遗迹里发现了‘还非空虚’和‘曾经存活’的‘生’之体验,这种经验带給他的,是‘坦然,欣然’,更是彻悟般深沉高远的‘大欢喜’。”由此,作者提出这样一个总体上认知鲁迅《野草》的见解:“在这个意义上说《野草》是一部私密的日记,也许是不错的,但我更愿意把《野草》看作是鲁迅的一组‘自画像’。”书中作者这样具体阐说了自己的观点:
因为与“日记”主观、破碎、自言自语的方式相比,“自画像”是必须创造出一个形象——一个画家眼中的“自我”形象——来的。这个形象,即是画家本人,又是画家反复观察和描绘着的模特。模特和画家之间,由此构成了一种既同一又分裂的关系。事实上,在《野草》中也一直存在着一个观察者的鲁迅和一个被观察着的“自我”。作为画家的那个鲁迅,一直都在有意识地解剖和审视他自己。他的一切说明、分析、理解、揭露、批评、嘲讽,针对的都是他自己。《野草》中屡屡出现的“我”虽不能直接被认为就是鲁迅本人,但在这个我的身上,的确流露和体现着鲁迅的思想感情和性格气质。同时,这个“我”也是鲁迅用以认识和表达自我(尤其是精神领域内的自我)的一个角度。
由此作者认为,鲁迅用《野草》的写作,来“清理自己的内心、反省自己的生命,同时更是认识和整理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用《野草》“画出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他用文字的自画像创造出一种对自我的清醒全面的认知。”作者认为,鲁迅当时对自己年青友人所说的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这句极为重要的表白,“不仅指向这些文字所传达出来的思想与精神,更指向了这样一种认识自我、审视自我的独特的思维方式。”
在论文里,作者通过对于《题辞》、《秋夜》、《影的告别》、《过客》、《这样的战士》、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与 《野草》七篇“画梦”作品之关系以及《淡淡的血痕中——纪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等篇章的具体分析论述,最后如是说:“无论野草、废墟,还是荒坟,在‘叛逆的猛士’的眼中,都不单纯意味着死亡,它们更意味着生与死的相互依存。不断燃烧的地火既带来旧生命的毁灭,也带来新生命的复苏,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都成为造物主链条中的‘中间物’。生死相继,方能组织成整个人类历史更宏大的生命。鲁迅就是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提炼出来一个高度凝练的‘野草’意象,为他自己的‘自画像’作出了一个精彩的概括和升华,并以此统领起了那些看似破碎晦涩、实则完整深邃的篇章。”
另一篇专题论文《“诗”与“真”——〈野草〉与鲁迅的现代文学“写作观”》里面,作者探讨了《野草》在特定历史境遇之下写作的艰难过程,隐晦含蓄的特殊的表达与呈现方式。作者认为,“以往的研究多着眼于《野草》所剖露的鲁迅的思想与情绪,关注其内心的虚无绝望及其对绝望的抗战,而对于鲁迅是如何在写作中以丰富多样的方式传达出这些复杂深邃的内容,如何把个人的感情的痛苦转化为成功的文学性文本,却一直少有讨论。”作者超越鲁迅写作观念与思想一般性论述层面,特别注意到这样一个特点:鲁迅关于“写作”的观念和思想始终是与他的写作行为和作品文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不断面对“写作之难”与“真话之难”的过程中,鲁迅展开了一系列关于“诗与真”问题的思考,其思考的过程与成果,就集中反映于《野草》及其同时期的部分文本之中。论文中阐释的这样的思想,也贯穿和体现于本书对于《野草》各篇的文本细读分析和研究论述之中。因此,书中的总体论述和有意以它为主线进入各篇文本具体分析中,也就有不少给人带来启发也带来疑惑的新的发现和阐释。
这两篇专论,以一个更新的视角,分别进入对鲁迅《野草》整体性的理论思考与论述发掘,的确给《野草》研究带来了令人思考的新异见解。它启示读者和研究者,如何拓宽对于《野草》总体把握上的阅读思路和观察视野,为激发学术研究和阅读接受超越过去阐释所容纳范围的创新性思考,也启示人们去追求与获得一种新异思索空间和更深开掘探索的可能性。这样的求新求异思考本身也体现了《野草》这一象征主义诗性经典文本自身具有怎样一种广阔开放的阐释空间和无限幽深的言说魅力。论文中这样一些新异的思想,也贯穿和体现于本书对于《野草》各篇的文本细读论述之中。两篇专文的总体论述,和以它为主线进入各篇文本具体分析中,有不少令人信服或激发思考的新的见解和阐释。这里就不去一一例举了。
读这部书稿,我于认同和收获中,也对作者的细读与研究探索隐约抱有一些疑问和更高的期许:关于两篇专题论文提出的“自画像”说和“‘诗’与‘真‘的文学观”说,成为贯穿《野草 》全书的普遍性存在,并在《野草》各篇文本细读中如何“体现”的一些论述分析,是不是有可能因有些理论思考的求深追求而带来了许多理解新意的同时,也会带来某些接受理解上的某种距离和可能性的疑问?于《野草》这样的蕴蓄甚深难以读解的象征性作品,如何努力既在阐释探索中多挖掘发现出别人未道过的新意,而又不过分偏离作品自身内涵和理解阐释的科学性限度?这些,或许可能是值得作者进一步研究思考的问题。
话又说回来,研究《野草》本身就带有很大的阐释难度和冒险性。鲁迅的《野草》本身,蕴藏甚深,惝恍隐晦,多用象征主义方法,且借鉴和吸收了尼采、厨川白村等的激烈搏战精神和深层表现方式,别说其中一些艰深难懂的作品,就是那些看似较为明白易解的轻松之作,后人阐释起来,也多会因为各自的理解认知之深浅不同,而出现接受和解释上很大的差异和分歧的。比如,对于“拟古的打油诗”《我的失恋》,可以解释为对当时无聊的失恋诗的一种轻松的戏谑嘲讽,可以理解为以自己喜欢的平凡低贱之物与高雅尊贵之物的对比来传达自己所坚持的恋爱观念,可以如本书作者说的“在这个调侃和恶作剧”的玩笑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非常严肃的有关‘现代文学’的观念”,也可以如鲁迅去世三年之后巴人在一篇纪念文章里所论说的那样,这篇打油诗里面有接受尼采反习俗,反虚伪思想影响的影子。
当时巴人在自己一篇文章中,引述了说鲁迅在《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中对于尼采思想学说肯定评骘的两段文字,其中包括这样的一段名言:“尼采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狉榛其形,而隐耀即伏于内。文明如华,蠻野如蕾,文明如实,蠻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他由此而认定:“这就是说明鲁迅对于粗野的力量的爱好。从野蛮中看出文明,从丑恶中看出善良,从黑暗中看出光明——在平凡的现实面前,看出不平凡的事物”。他认为鲁迅五四之后包括《野草》在内的创作里面有深受尼采思想影响的影子。他认为鲁迅早期《文化偏至论》中的许多思想表白,“无疑与尼采思想有血缘的”关系。然后他又这样举例说道:“鲁迅有首《我的失恋》的打油诗,对于公子哥儿式的恋爱,作了一个讽刺”,这首诗里的“以猫头鹰回百蝶巾,以赤练蛇回玫瑰花,那不是‘恩将仇报’,而是反对这纤细的习俗,反虚伪而归于拙直、粗野、朴素的感情,也正是上述鲁迅所介绍的尼采思想的一种具体化。”他并进一步这样直接论断说:“其实,鲁迅作品中受尼采思想的影响最明显的,便是《野草》,而在作风上,也跟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有相同处。”(《鲁迅与高尔基》,《鲁迅风》第17期,1939年7月20日)巴人的对于鲁迅及《野草》与尼采影响关系的这些论述,对于我们在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之于鲁迅和《野草》写作影响关系之外,如何于更深层面上关注、理解和阐释《野草》与鲁迅接受尼采影响之间的关系,对于研究鲁迅,研究《野草》,至今还是很有意义并有待进一步深化探究的话题。
飞逝的时间已入深夜。序文的臆语也近尾声。这里累赘地发了这些议论,并引述巴人在三十年代左翼之风甚猛,鲁迅刚离世不久之时,敢于如斯评论言说的一些话,我的意思是想说明:还有许多问题和史料没有更多更深而又科学理性地进入我们的鲁迅和《野草》研究关注的视野,或者没有得到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理论阐说。鲁迅研究领域里很多问题还有待我们年轻学人去努力开垦,去拓深,去发现。张洁宇这部《野草》细读与研究专著,将永远迷人的《野草》文学世界的研究探索又向前推进了坚实的一步。作为已迈入暮年的她的老师,我为此而感到欣慰并从内心里表示祝贺。在这篇序里面,我说的那些或肯定褒扬或“挑刺儿”的一些话,都是自己仓促阅读此书稿之后十分肤浅但却出自真心的感受。任何评说没有绝对真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用王瑶先生说过的话连起来说,我在此篇序文里面之所云,大约也都是一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不说白不说,白说还要说”的“多余的话”而已!
这能算做是一篇序吗?
2013年2月26日深夜写毕